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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

阿莫
2022-07-12 / 0 评论 / 39 阅读 / 正在检测是否收录...

在父亲出走的第二个月,我终于离开了家门。那时天色灰暗,许多乌鸦在收割后荒凉的稻田中交谈。村庄还没有从沉睡中苏醒,也不见家家户户熬粥的炊烟,我站在家门口,仿佛过路的旅人。母亲擦干眼泪,又把一包衣物塞进我的背包——它被填得满满当当,随着我的呼吸上下起伏,像具有生命。告别母亲的视线,我将踏上我的远行。

父亲是在九月间走的。那几天阳光强烈,田里的稻谷反射太阳的光亮,好像在燃烧。农人们在准备为期三天的收割,村庄一片寂静。就在这时候,父亲把我叫到门外,对我说他的梦境。他说那是他做过的最清晰的梦。在一片大雪中的荒凉山丘上,静静矗立一座古塔,塔尖挂着一轮月亮,在月亮的缺口正对的方向,停着一匹白马。那匹白马通体没有一根杂毛,只在眼睛下面有两道泪槽,望着他,仿佛要跟他说话。

那时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以为这只是普通的闲谈,就像大人们在饭桌讲的趣闻一样。我只记得那天阳光刺眼,父亲的脸颊和脖颈上流下长长的汗水。讲完后他叹了一口气,然后沉默着回到屋内,而我不明所以,去找我的朋友们玩耍。直到第二天,母亲熬好粥,却发现原本在床上的父亲不见了踪影,他年轻时用过的旅行袋和许多衣物也一并消失。那时正在门口淘米的邻居说,看见父亲很早拎着袋子出了门,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再抬头看时,他早已消失在了一片晨雾之中。

最初我们以为父亲只是有急事,虽然不告而别,但一定会回来。母亲托人到处询问,只知道他沿着大路向北走,早已经出了村庄。这样过了三四天,始终没有得到父亲要回来的消息。田里的稻谷已经成熟,农忙时节,田里只剩下我和母亲。许多次我都看见她停下来,背影颤抖着仿佛在哭泣。最后在村邻帮助下,我们才能赶在下雨之前收完稻谷。

农忙结束的那天下了大雨。据村里的老人说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雨,河流上游的堤坝被这场雨冲垮,路上的积水漫到成人的膝盖。孩子们都光着脚在一片汪洋中打闹。河中的水鬼离开了禁锢他们的狭小水域,在水下伸出带蹼的脚将他们绊倒,于是大人们的咒骂声和孩子们的扑腾声连成一片。

我知道我不能加入他们,因为父亲可能不会回来了,既然他不会回来,那我就应该成为一个大人。我突然想起了那天下午父亲对我讲的梦境,于是向母亲复述这个梦,她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才认命似地点点头。

母亲说,年轻时的父亲与现在完全不同。那个时候的他是个活泼的青年,在人群中总是最显眼的那一个。他痴迷建筑,能对着老祠堂的雕花发一天呆。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瞒着父母来往,有一天他来见她,神色紧张。父亲对她说了自己连着做了好几晚的梦。梦里他站在一座山丘上,四周没有任何人,只有面前的一座古塔——汉白玉的塔座,鎏金的塔尖,塔身刻着无数看不懂的文字,因古老而有种沉默的威严。在塔下有一匹白马,浑身雪白。他骑上它,感觉自己变成了流星,马鬃起伏如波澜,马尾飘洒如风……

几天后,年轻的父亲从村子里消失了。他的家人也像我们一样,到处寻找,但始终没有他的踪迹,只知道他出了村子一路往北。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素未谋面的祖父突然患病,很快去世了。那之后过了大半年,在清明前后,年轻的父亲又重新出现在了村子里,拎着空空荡荡的旅行袋,跪在祖父的坟前。那之后,他就变成了现在的父亲,沉默寡言,如同所有的农村男人一样,只关心庄稼和生计,对于从前的梦境绝口不提。

在我的身旁,早已收割完的稻杆在雨水中开始腐烂,天色已经明亮起来,路旁的人家陆陆续续升起炊烟。炊烟标记每家每户的方向——这就是我从小生活的村庄,从家门走来不过三千步。这也是父亲长大,迈入中年后又离开的地方。我决心不回头看,一路向北走,寻找他的踪影。

但是离开村庄的第一晚,我就梦见它了。那时我躺在邻村一户人家的牛棚旁,在身上铺满稻草。离开之前母亲对我说,到了下一个村庄可以借住在一个亲戚家里,但当我找到这户人家的时候,却发现门窗紧闭。那些牛对于我的到来并不介意,只是默默咀嚼草料,我能听见草料进入胃中的声音。

我想这不要紧,我记起父亲有一次讲起自己年轻时在牛棚旁睡觉的经历,他说牛棚的稻草有牛身上厚实的气息,所以睡起来很暖。半夜牛开始反刍,其中一只还向他说话,请求他递过一把草料,然后抱怨白天要耕地,晚上还吃不饱……既然我要寻找父亲,就得按照他可能的轨迹,做一遍他做过的事。所以我合上眼,开始做离开家后的第一个梦。

我一闭眼,就见到了母亲,她正在缝补弟弟玩耍时撕破的衣服,灯光昏暗,她在缝纫机前打了个盹,又被弟弟睡梦里的哭闹吵醒,转身去安抚他。然后我见到清晨时的自己,我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子,挨家挨户问遍父亲的踪影。再之后我见到了父亲本人——一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将旅行袋放在一旁,用稻草遮掩好,然后在牛棚边上躺下,以和我相同的姿势入睡。同样的人家,同样的时刻,就连那些牛反刍的声音也别无二致。

我在梦中旁观了父亲整个睡眠的过程,直到看见他醒来,在清晨略带凉意的风中起身,继续向北走。冥冥之中我突然想到我们正做着同样的事情。父亲寻找他的马儿,而我寻找父亲。

之后的日子在奔波中迅速消失,每天晚上,梦境总会指引我父亲的行踪。在离开村庄第九天的傍晚,我到达了一个镇子。路灯缓缓亮起,连缀成溪流,从踏入镇子的一刻起就在我头顶盘旋不去的几只灰色大鸟嘶鸣着散去。昨天在梦里,我看到父亲也经过了这座镇子,但没作丝毫停留。

这时候我担心起晚上的去处了。天气入秋,一定比一个月前父亲经过时冷了许多,我不能连夜赶路,镇子上也不像村中随处可见稻草,要是没有其他去处,只能蜷在街上对付一晚了。

但无论我是否情愿,夜晚还是如期而至,在没有路灯的地方,黑暗笼罩道路。这座镇子被一条河流从中间分割开来,河流南岸,镇子灯火通明,明亮的窗户上偶尔闪过身影,独居的男人,小孩,争吵的夫妻……我感到自己与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而北岸冷清,稀稀疏疏分布着几块还没有盖起楼房,又长久没有人打理的荒田。之前的灰色大鸟也已经在那里找到了落脚地,远远地透过杂草,用红色的眼睛传达敌意。

走累了以后,我坐在河边休息。面对着流动的河水,我随手捡起几块石子和破瓦片丢去,看它们轻轻掠过水面,每次落下去都绽开一圈圈涟漪,在即将到达对岸的时候下沉。后来我麻木地重复着丢石子的动作,似乎这能让我忘却关于住处的忧虑,直到我听见对岸传来一声惊叫,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向对面望去。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与其说女人,更应该说女孩,惊叫声带着被泼溅一身水花的恼怒被抛到这岸来。暗淡的天光下,我看见她半蹲在对岸,身旁似乎放着一盆衣物。我怎么想得到夜晚的河边除了我还会有其他人?于是只能慌忙道了歉,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

在接下来的狂奔中我下了决定,往后见到的第一户人家,无论如何,要请求他们收留自己一晚。即使他们不愿意,也至少问他们要一些热水来——我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因为受寒而有些肿胀。有一瞬间,天上的乌云聚拢起来,遮住了月亮仅有的光芒。脚下的一阵湿软,让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慌不择路,踏进了河边的水草丛中,但当月光再次倾洒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一堵院墙笔直地矗立在眼前,伴随泥土的气息,好像刚从地下破土而出。

在此前一天的另一个乡镇上,仅仅因为我在他们门外歇了歇脚,那家的男主人就怒气冲冲地朝我冲来,同时挥舞着手中的铁锹,好像决心要置我于死地。尽管我不想体验第二次,但我还是敲响了院门。

很多天没有人主动和我交流了,所以看到这家人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竟然有些茫然无措。女主人站在灯光一侧,警惕地看着我。我说家里有亲人走丢了,我一路找到这里来,断了线索,也没处可去,希望有地方能让我挨一晚。女主人微微退回门内,大概是在询问屋子里的男主人,然后探出半个身子,招呼我进去坐。

男主人搬来一张折叠床,在门后打开。自从离家以后,我很久没有再睡过床了。面对整洁的床单,我突然记起上一次洗澡还是在四天前。女主人看出了我的窘迫,对我说可以用他们的卫生间。我再三道谢,去换了身干净点的衣服。男主人给我端来一杯热茶,对我说不要这么执着。人各有命,但你还是孩子,应该早点回家去。他们还问了很多,从哪里来,还要去哪里,走丢的是什么亲戚……

在我们谈话的间隙,我不经意间瞥见了不远处卧室半掩的门。也许是错觉,我隐约看到整个房间都闪动着明净的波光,水草的纹路沿着墙面生长,在风中摇曳。而之前在河边洗衣服的那个姑娘,在卧室门后一闪而过。也许她是他们的女儿,又或者只是我看错了。无论如何,这都不像是一个关于相遇的故事。

闭上眼后,我看见一幢房子随水波漂流,而白马扔下我,马蹄踢踏,朝北方奔去。我浸入比河水还寒冷的黑暗,那是离开家后,我唯一一个没有梦的夜晚。

路过一个又一个市镇之后,我的梦境越发清晰。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远,但我能感觉到离父亲越来越近,路旁树木也凋零得越来越多。大概一个月后,我视野中所见到的全是枯叶。周围的山丘也大不相同,崎岖的山脉拔地而起,荒凉得像被谁用一把火焚烧过。工厂在远处作响,黑烟盘旋而上,卡车经过我身边的声音震耳欲聋。临走时母亲给的钱也已经差不多用完了,天气越来越冷,我没法每晚都在外面睡觉。但我还不想返回,因为关于父亲的梦还在继续做着,每夜每夜连续放映,让我知道他还在等待着我找到他。

有一天拂晓时分我被冻醒了,大风吹开了这间废弃小屋的门。醒来以后我用不太清醒的脑子算了算,应该是小雪前后了。半躺到不透光的屋顶下,窗外的草木都结上了厚厚的白霜,我裸露在外面的脸也冷得几乎失去知觉,呼出的热气一离开嘴唇就变成白雾。现在整片原野都在我面前显露了。昨晚因为疲乏,我都没有在意自己到底在哪里,身体完全自己行动起来,牵扯着我躺下。现在再向前看去,顿时感觉眼前的风景似曾相识。抬头望时,一轮淡淡的下弦月挂在天空。

一朵雪花飘摇着落在我的鼻尖。我聆听着四周,再也没有其他声响,空山寂静,仿佛身处乡野神异的传说中。我起身往前走,之前一天没有进食,我的脚步发软。雪越下越大,在身前身后铺开雪毯,最后如同下雨一般倾注下来,灌满我的衣帽和鞋子,落在裸露的肌肤上迅速融化,汇聚成几股雪水。再睁开眼,梦中的荒凉山丘迅速成形,将我引导向某处,我强烈地感觉到父亲离我越来越近。我在视野中找寻着白马或者古塔,但所见之处只有一片雪白。

但我没有发现任何父亲的踪迹,茫茫雪地上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那种感觉却始终在我耳边擂鼓。除我之外,就只有一个巨大的烟囱,仿佛故意作对似的在雪中拔地而起,用灰色的面容将这片白色分割成两半。

我茫然四顾,雪势仍旧不减,这时我明白了不妙,我的身体已经接近虚脱,要是不找个地方躲雪,我早晚会被冻死,但之前来的小屋早在雪中隐去了形体。我才记起来我将背包也忘在了屋檐下。我必须回去,必须回去,我不断这样对自己说,强撑着自己继续往前走,却一头栽倒在荒原上。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世界在迅速离我远去。

在大雪纷飞的时刻,我做了这趟旅程中的最后一个梦。这次我没有梦见父亲。我梦见了父亲做过的梦。或者说我成为追寻者,进入了他的梦中。这种感觉很奇妙。梦里的父亲依旧年轻,跋山涉水,终于在这一片荒凉之上找到了梦境中的白马。幽暗的月光下,他牵着白马,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古塔的塔身,仿佛那就是他年轻时的所有梦想。

随后在大雪中,父亲缓缓倒下,也随着时间迅速衰老,在倒下的前一刻,终于成为了现在的父亲。身旁古塔拆毁,移去底座,盖起丑陋的烟囱。尽管曾经的梦只剩一片徒劳,他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周围的新雪被压坏,融化成一条小溪,弯弯绕绕一直流向南方。我听见他对我说,回去吧,回到家里。我已经回不去了,你帮我看看弟弟和妈妈。

白马突然开口了,它对我说话,眼睛下方的两道泪槽在月下闪光,但它不是父亲的马,而是我的马。我聆听着它的言语。它开始讲述一个故事:一个青年,离开家去寻找他梦想的那匹马儿。多年后他年轻时的梦想再次苏醒,于是他的孩子又踏上寻找他的父亲的旅程。

他每天夜里都梦见父亲,追随他的脚步,缓慢又执着地走向北方。在途中被误解,被殴打,被辱骂,被伤害,被忽视,被欺骗,被别人的梦想所引诱,被人所爱。但他的父亲早在之前,就永远同年轻时的梦想一起,被永远埋葬在心灵的幻境。

白马甩甩马鬃,走到我的面前。雪在渐渐停止,我知道我活过来了。我荒唐的寻找父亲的旅程已经结束,现在我要回到母亲身边,做一天孩子,然后重新成为大人。

白马说你不用为你父亲悲伤,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而此刻,你可以笃信,也可以驱逐抛弃的命运正在慢慢成形。

它说骑上我回家吧。

它说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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